中國二十世紀的五四運動和新文化運動，通常稱為中國的啓蒙運動。這個時代之所以有這個名稱，不但是因為他們的思想如同十八世紀啓蒙運動哲學者一般，而且也是因為中國的五四運動者以自己為歐洲啓蒙運動的自然繼承者自居，可以說其步歐洲學者之後塵而讓中國人從迷夢裡驚醒過來，使中國成為一個又先進又興盛的文明。其時最重要的代言者之一就是胡適，從其文章〈我們對於西洋近代文明的態度〉中，可歸納出新文化運動者而言之西洋的近代文化對於中國現代化的貢獻。

        這篇文章有兩個目的：首先，他挑戰了那些聲稱西洋近代文明僅僅是一種唯物而缺乏精神的文明的中國誇大狂；其次，他證明在滿足人類的心靈上的要求這方面，東方的精神文明敵不過歐洲啓蒙運動者所建立的以科學為基礎的近代文明。一開始，他就把譏貶西洋文明的中國人描繪成昧於西洋文化者；那些誇大狂所宣布的，是沒有根據而又有毒害的思想。胡適又進一步表示，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是相輔相成的，是分不開的。從這些指定的標準來看，因為西洋文明比東方文明更發達，其物質文明更富裕，亦即西洋文明提供了更便利、更舒適的物質生活，他們也能夠滿足人類所尋求的心靈上的要求。按胡適的觀點來說，西洋的精神文明是建立在科學及理智的基礎之上的，它所想望、所追求的，僅僅是真理而已！西洋文明在科學完美的基礎上能勘天、能縮地，能潛行海底，也能窺算星辰，有無窮的可能性。反觀中國精神文明便不然了，它的絕聖棄智的思想反而拘束了求知的精神，讓中國人安於知足，安於愚昧，安於畏難苟安的精神。

        按胡適的定義，以科學為主的西方精神文明有三個特色，第一是所謂的「理智化」，那就是每一個問題、每一種困難，從生理學到人生的奧祕，都非以精密的證明為基礎不可；第二是「人化」，那就是以信任人的能力來代替信賴神的萬能，更不是妄想天堂而是建造「人的樂園」；最後的特色就是「社會化」，所謂社會化則是以同情心為本的價值觀，是不侵犯他人的權利，也追求人類的權利。透過理智化，西洋文明能夠發明技藝，能夠發掘宇宙各個角落，能夠一點一滴地追求無窮的真理；透過人化，我們能消滅迷信，能廢棄盲從信仰，而發揮人類最高的潛力；透過社會化，我們能提高人類的生活質量，我們能保護每個人的權利，我們能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這篇文章的結論其實很有其理論基礎，也很有根據，大體上說我同意其論點，但是結論之中還有部分我不以為然的地方。比方說，他把東方思想描繪成懶惰、安於愚昧，乃至於讚美不思不慮的態度，甚至引經據典來證明他的觀點；不過，縱使他的描繪是有憑有據的，他也忽略了不少中國根本的哲學理論。在中國歷史上，的確有宣布「絕聖棄智」的哲學家，但是確有不少讚美「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精神的讀書人。因此，胡適所謂的「東方思想」儘管是值得批評的，但並不像胡適所描繪得那麼懶惰，而且，中國人不因此而廢棄科學方法；何況，這些錯誤並不限於中國文化。

        何以見得呢？胡適所提出的西方文化特色也不正確，他聲稱即使西方文明是以資本主義與個人主義為基礎的，但是透過所謂社會化，西方文明會逐漸地轉變成一個以平等、自由和博愛為主的文明，逐漸地用社會化的文明代替個人主義。不過在這個定義之中，隱藏著一個很嚴重的錯誤，那就是西方現代文明與資本主義實際上是分不開的！按照胡適的觀點，西方文明以缺乏私有財產的社會為目標，但是以美國來論，美國的自由是全由個人主義得來的。從這個批評就可以看得很清楚，美中不足的是他沒有確切地描繪中國與西方思想特色。

        但是話說回來，我個人之所以能批評胡適的觀點，主要的關鍵是我還能仰仗後設知識的優勢；也就是說，胡適沒法子知道在近九十年之中，冷戰使西方文明與資本主義的關係更加密切，並進而加以鞏固了兩者的關係。他沒法子知道，共產主義在實行的過程中造成了什麼樣的後果；他也無法預測他個人與他的同伴會如何與中國的現代化關係至鉅。

        總而言之，我所提到的知識是都後設知識，因此，胡適的結論不亞於後代所寫的論文！他以那個時代來評估當代情況的觀點反而是很中肯，也言之有理，而且也涉及我們目前的社會與文化的發展，可謂是有先見之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