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尹雪艷〉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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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耘柳
Sophie Chen Jin / (美)

        在白先勇〈永远的尹雪艳〉最前面的一段,读者对尹雪艳的理解僅僅来自敘述者的描写。敘述者是怎么形容尹雪艳的呢?他先说明尹雪艳的「出奇」的地方是说不出来的,然后就直接开始尽量描写她的外表、举动和风情等等;例如,尹雪艳「像一毬隨風飄蕩的柳絮」,但是,依他后面所写,尹雪艳「迷人的地方实在讲不清」。简言之,敘述者對尹雪艳的敘述是一種悖论!虽然她維持了她银白的穿著形象,還有她没被沾染过的面貌,但她也並不天真;她好像见过世面,但也没有受到世俗的影響。

  在我看来,这種悖论是有意义的。敘述者只是以爱慕尹雪艳的男性视角来看她罢了,他们的回忆都带着愛慕者眷恋的情愫,所有的描写都没有觸及尹雪艷的心理層面,她的思想是不透明的。對尹雪艷的描写是一種渲染的筆法,甚至于讓读者醒悟-這是一种幻想。爱慕她的男士也都见过世面,但是他们没有保留他们原来的性格,也丟弃了他们本来的生活;在他们的想象中,對尹雪艳之幻想能占據过去的一切。

  比较白先勇和鲁迅所写的小说,虽然背景有异,不過两者都在描写相似的世界,这种世界都有内在的「自我强化」的逻辑;这种逻辑很有中国的意味,但是难于让外人掌握。这些小说里的逻辑,包含着宿命论,也有其被动性;〈永远的尹雪艳〉之所以能说明命运似乎控制了尹雪艳的生命,是因为存在单一的社会背景,以及社会背景所賦予的命运实质与意义。

  我能理解白先勇所写的作品含有宿命论,因为在我個人的生活中,我也谋求能解释其起伏的範式;每當我面对混乱的時候,也会企圖尋找到一種秩序。但是鲁迅的世界就不容易进入,例如,吃人肉包子-这种宿命论并不易修复其秩序,反而加强了毫无反抗的餘地的感觉;又如阿Q 的去世,也让旁人消极的目击;他的故事断然拒绝詮釋意义或道义真理。

  也许鲁迅愿意保存他的改革目的,他之所以描写了这样悲观的世界,是为了谴责当时的社会习性,为了發動未来的改善之路。實際上,自從鲁迅写了这些小说,中国社会与观念改变了很多;但是,当时的社会確實如此吗?也许我们现代人的经验已经离当时的太遠了,现在没有中国人能真正的同情这种观点。

  在作者白先勇的笔下,尹雪艳也可说是一位勇敢、机智的女性,能以 她的独立性為重点。她每次都會走到男人抛棄她的地步,然而她總是依自己的本领起死回生。例如,尹公馆是用她自己的家当买的。装饰、吸引「顾客」,都是靠她自己的妥貼佈置以及個人迷人的魅力;尽管受到了上海以至於台北社会的批判,她一直維持著自己的魅力,而且保持著她永远冷静的样子。我所熟悉的西式小说,就充满了这种个性的假設,西式的文风,旨在注视个別人物的用意、动机与心理;西式的〈永遠的尹雪艷〉可能不会重视尹雪艳的命运,反而会强调当时社会对妇女生存的限制是如何影響了尹雪艷的生活。

  白先勇的文风,很容易让读者同情个別人物的观点。很容易想像--羡慕尹雪艳的妇女为什么会用她的生辰八字来解释她必須面對的悲剧。洪阿婆也说了--当时社会處於乱世,相信命运与宿命论就能修复秩序。于是,作者忽略了描写尹雪艳的内心世界;如若不具体的描写尹雪艳的思想或用意,那就能说服读者--是命运在带领尹雪艳,而不是尹雪艷的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