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台【目送】書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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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玖壹
Ewa Rzanna (波蘭)

  無論中西古今,就文學而言,「家庭」總是各國作者喜歡描繪的題材之一。即使創意空間絕不廣大,所能描述的角色和情況也算不上太多,而以父母與子女關係為主題的詩、戲劇、散文的數量,竟然逐漸積累到如天文般的數量,大概只有愛情故事的數量能夠跟它們相比擬。這種文學創作的現象一直如此,等到十九世紀末年,心理學者證明了幼年對於個人未來發展重要性之後,以「家庭」為文學基本材料的趨勢就更明顯了,甚至於在不少文學作品當中,「母親情結」和「父親情結」都開始扮演起前所未聞的重要角色來。受到精神分析學的影響之後,無數作者將個人家庭經驗寫成小說、編成文章、創作喜劇、悲劇或電影的劇本。這些在家庭中所經歷過的事情,好的也好,壞的也好,都極有吸引文學消費者的奧妙力量。不過,爲什麽是「家庭」對於作者和讀者有那麼強的刺激能量呢?也許是因為我們對於在這種故事裡所描述的感情和衝突都很熟悉,也許是因為現代人都相信要了解一個人的個性,必須從認識他家庭經驗著手。無論如何,毫無疑問的是所謂的「家庭文學」,在現代文學中擁有著其他主題無法挑戰的中心地位。但是「家庭文學」之流行,對於心裡還懷著獨創新意志願的文學家而言,也造成一種副作用。如今,一位文學家若試圖將家人變成個人作品的主角,將不可避免地冒著模仿以至於抄襲的險。世界上以家庭為主題的故事不知凡幾,誰能夠再提供關於此一主題的新鮮觀察以及較已存在者更敏銳的分析呢?

  以上所言,雖然可以想見身為文學創作者的苦衷,但是,家庭故事的內容與愛情故事的內容相似,一方面是永恆不變,一方面則是滄海桑田。時代一輪輪過去,人類一代代出生,隨著價值與習慣繼續不斷地演變,家庭結構也有所更動和變化。因此,每一代對於在家庭經歷過的事,必然會有與前代不同的看法,而且他們也會碰到長輩所沒碰到過的困境和挑戰。經過文學家的感受和反思,這些新的現象就變成「新家庭文學」所取材的來源。龍應台2008年出版且在台灣依舊成為暢銷書的《目送》這卷散文,就是「現代家庭文學」一個傑出的例子。

  龍女士所講的主題,包括父母的凋零、孩子的離去以及個人的寂寞。凡此不外乎「家庭文學」典型主題,不過《目送》的獨到之處,在於由作者所發掘的,是只在現代社會裡能夠接觸到的,也就是關於家人彼此關係之間一些辛苦的面向;說得更確切一點,《目送》的主題並不是家庭,而是家庭在敘述者詳細觀察之下緩慢進行的消亡過程。有趣的是,根據龍女士的描繪,現代家庭的消亡,不必是其成員去世的後果;反過來說,夫婦、父母、子女身份的解脫,並不等同於生命的解脫。如今,不只是龍女士可以說:「我家人,雖然還活著,但是,他們再也不是我家人。」也許沒有「送終」那麼難過,但就現代人而言,《目送》這種在家人之間所展開的鴻溝之恐怖現象,已經變得越來越普遍,品嚐到此類痛苦經驗的人逐年增加。龍女士這樣解釋「目送」的意思:

  我慢慢地,慢慢地瞭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第7頁)

  平常,一般人都有兩個家,或者,我應該說至少有兩個家,一個是最早的包括父母跟孩子的「老家」,還有一個是結婚以後自己成立的「新家」。也許龍女士之所以能夠那麼敏銳地形容家庭消亡之事實,是因為她個人兩個家幾乎同時被分散了;父母因病而過世,孩子因長大而離家。這種巧合即使不幸,也不能說是不自然,癥結在於這兩種現象所牽連到的,是只有現代化才可能發生的景況。現代的孩子離家的時候,其實是離開,意指他們爲了發揮個人潛力而搬到別的城市、別的國家甚至世界上最遙遠的地方去,而臨別之際,還跟父母說:「不必追。」

  常常這不只是地理上的距離,也是心理上的深淵,在父母和孩子的中間展開來。因為生活步調之快,孩子彷彿活在跟父母不一樣的環境裡;結果,同一家的人屬於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他們不能彼此溝通,也不能互相依靠。「新家」不可靠,「老家」呢?目送自己父母去世,表面上也沒有什麽不自然之處;但是現代老人走的方式,也不一定跟前一代的人一模一樣。年歲逐年增加,影響到的不只是個人體力,諸如患阿耳滋海默氏症、帕金森症之類退化性疾病的人,在過世前,好像已經跟周圍脫離了所有的關係。這些失去了記憶和個人身份的父母,豈不是像孩子一樣?雖然還在,可是彷彿已然離去;而且,他們也說:「不必追。」被父母和孩子所拋棄的人,無法不感到深刻的寂寞。龍女士說:

  你每晚做夢,一樣的夢。不知道是怎麼來到這一片曠野的。天很黑,沒有星,辨別不出東西南北。沒有任何一點塵世的燈光能讓你感覺村子的存在。......夜霧涼涼的,試探著伸手往虛空裡一抓,只感覺手臂冰冷。(第257頁)

  在這種黑暗的隧道裡,唯一的安慰,就是大自然。家人不在,朋友不在,人才注意到一直圍繞著他的環境:

  我喜歡走路。......有時候,約一個可愛的人,兩個人一起走,但是兩個人一起走時,一半的心在那人身上,只有一半的心,在看風景。要真正地注視,必須一個人走路。一個人走路,才是你和風景之間的單獨私會。(代序【你來看此花時】,第2頁)

  讓孩子離去的過程,看父母消失的經驗,由大自然美麗所引起的感覺,確實像龍女士所說:「有些路啊,只能一個人走。」(第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