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嚷嚷著要當陳先生的接班人已經很多年了。這個工作提供住宿、有專屬衛浴、勞健雙保、三節禮金、四季冷氣、收入穩定……這種工作條件現在難找了。我幾次大了膽子偷偷問陳先生打算何時退休,陳先生笑而不答,心裡不知究竟有譜沒譜。不過凡事都有個先來後到,既然覬覦這工作的人很多,誰要想接替陳先生,都得先領個號碼牌!號碼牌如今不知道已經發到幾碼去了,算算除去已經離職的前浪後浪,起碼還碼了一打人在等著,可陳先生這個老浪始終還風風火火,穩穩地挺直了浪脊。(話說三個多月前他才傷了脊樑,可該做的工作一點也沒少做。)
說陳先生是個老浪,肯定有一個人不會服氣,那就是馬宜浩老師。三、四年前吧,馬老師給大家演講,談到了「小陳」這號人物。道行淺薄者如我者,無不面面相覷,「小陳,究竟何許人也?」半晌,才會過意,尊敬的馬老師口中的小陳原來是我們尊敬的陳先生。馬老師去國數十年,她老人家眼中江山不易,風景無殊,連稱呼還依舊如昨。卻生生嚇壞了我們一班小輩。
小陳是宜蘭子弟,來了台北多久?不知道。在本校服務多久?不知道。為什麼一個人離鄉背井?甚至家庭妻子的狀況都叫人不甚了了。我早年一度以為小陳「無某無猴」,直到後來見著了他那一雙靈快的孫兒女,又親炙了氣質溫厚的陳夫人,才掃除了多年疑慮。
接著我更有興趣知道的是,他離開了他的土地、他的兄弟友輩,一個人住在大城市裡,這麼幾十年來,心裡做何感想?當故鄉的宗族親友們日落息作,聚集在廟埕前大樹下瓜瓜稻稻,寒寒暑暑,東長西短,桑麻苗圃的時候,他正獨個兒守著空無一人的三樓四樓,看著別人大放厥詞的談話節目。那些錯過的歳時節令,鄉土人情,在他心裡該會是多麼叫人惆悵懷想呢?這或許是我自己的過度投射吧,但我真想知道在那無人相面的數千個夜晚,他到底想些什麼呢?
小陳出身歌仔戲的發源地員山鄉,我想小陳大概不唱戲,不過要是他粉墨粧扮起來想必也是俊俏倜儻的。他的髮型雖然千年不變,但總是整整齊齊,伏伏貼貼;天天一式襯衫西褲,像個謹嚴的老紳士。這位老紳士每日定時裝束,朝興夕替,從事著最辛苦,也最切實的工作。我常覺得,本校少了誰大概都能日流星轉,歲月如恆,但一日少了陳先生,不知會是什麼局面,恰是蘇東坡說的:不可一日無此君啊。
附記:陳立元老師囑咐我側寫本所一位人物,我想了半天:找個人詼諧調笑一番吧!可萬一追究起來,沒有一個我得罪得起。那,就儒雅莊正假斯文吧!可這種八股文章連我自己看了都昏昏欲睡。既不願莊又不能諧,遂想起了陳先生,我多年站在門縫裡旁觀陳先生如小時窺看我尊敬的父親。不過終究從未與陳先生深談過,只能竹籃子打水,打出些許吉光片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