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漢朝的劉向到現在的學者，一直有人稱讚《戰國策》所記載的語言藝術，它的風格也的確被視為中國古代歷史的一項主流典範。錢穆先生說過：「中國古代人對歷史記載有一個很特別的地方，就是所謂『記言』、『記事』之分。」（《中國史學名著》,45）在他眼裡，戰國策是『記言』之類的出色範例。另外，《戰國策》的故事性、幽默感和裡頭人物的辯論技巧，都大大地吸引讀者的目光。不過，即使它有這樣的重要性，我要討論《戰國策》的另一個面向，即其故事中進言者的動機。這些人都用很微妙的語言來說服他們的國君，不過他們為什麼會這樣做？我覺得我們可以把諫言者的目的分為兩類：一種把得到俸祿視為他們的最大的目的，另外一種之所以向他們的國君進諫，是因為一種經驗讓他們覺悟，或者出於本性的影響，他們洞悉了當時的國情而想給國君一個教訓。蘇秦是第一類諫言者的代表人物。在整個故事裡，蘇秦拼命地尋找一個願意重用他的君王，而之所以這樣，很明顯地並不是因為他有什麼愛國意識。他先試著說服秦惠王稱帝而統一天下，不過他的錦繡語言和他所舉的關於統一天下的歷史前提，無法使秦惠王採納這個建議。失敗之後，他只好一無所有地回家。在他的父母、妻子和嫂嫂都視他為廢物的情況之下，他努力地學習一部兵法書。他讀這本書的時候發現它很有道理，認為可以用此來「說當世之君矣」，進而幫他得到「金玉錦繡【和】卿相之尊」。值得注意的是，蘇秦學會這部書的功夫技巧之後，沒有回到秦國再次游說秦惠王；跟很多所謂的縱橫家一樣，他朝秦暮楚，沒有持久的忠心，因此跑到趙國去說服趙肅王。他的努力終於實現了，因為他得到了更崇高的地位。第二類諫言者的動機，沒有像蘇秦那樣顯而易見，鄒忌是這一類的好例子。他是齊國人，對自己外貌的評價很高，好像認為自己是齊國最英俊的人。為了證明這個印象，他問他的妻子、妾和一個客人同樣的問題，那就是他跟城北徐公（齊國另外一個帥哥）相比的話，誰更好看？三個人都表示鄒忌更好看。他們這樣說，讓鄒忌高興不得了！不過第二天他親眼看到城北徐公，而且發現城北徐公其實比他帥得多。自此，他深刻體會了一個道理--他的家人和客人之所以這樣說，為的是討好他，或是想從他的那兒得到好處。這個體驗使鄒忌意識到：假如他人有求於你，他們也許不敢直接說出實際的情況。他把這個道理推及整個齊國的情況，所以決定要向齊威王諫言。鄒忌把他的經驗講給齊威王聽，然後對齊威王說：「王之蔽甚矣。」於是齊威王開始敦促他的國民提出他們對政府的建議。也許鄒忌的行為並未顯現他有「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良心，不過我們至少可以說他的動機沒有蘇秦那麼自私。

有趣的是，雖然他們有如此不同的動機，蘇秦跟鄒忌對他們的國君的影響都同樣有益。蘇秦得到高官之後，他很謹慎地治理國家，結果天下都歸順趙國；同樣地，齊威王接受鄒忌的建議之後，鄰國都向齊國順服。這是個什麼樣的教訓？難道是我們的動機跟我們的成功沒有什麼關係？也許有人會說--《戰國策》的目的不是給人一個道德的教訓，但是我認為這個論調是錯誤的，因為我上面所提到的兩個事例各自都有其道德教訓。也許我們的結論應該是--《戰國策》的作者不一定認為想獲取俸祿是一種不良的動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