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跟鞋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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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雯琪
Linda Chu (美)

        「你還好嗎?」
       
        還來不及確認這是否是從背後傳來的聲音,一轉身,就聽見一陣又一陣的回音:「你還好嗎?還好嗎?好嗎?……」

        被這句充滿關懷之意的話包圍著,彩琪不知如何反應,只好敷衍地點點頭,趕緊躲進能觀看夕陽日落的辦公室內,背對窗戶坐下。此時風景雖美妙,不過只有彩琪烏黑亮麗的長髮有福氣欣賞這個美景;她那對黑珍珠般的眼睛每天目不轉睛觀看的,卻只是桌上擺放著的三件物品。一張用紅木邊框框起來的哈佛法學院文憑、一座表揚她對美國聯邦調查局偉大貢獻的獎牌,以及一篇同事為她用玻璃相框保持原貌的洛杉磯時報首頁,報導她打破世界馬拉松長跑紀錄的那一刻。彩琪的辦公室只有這幾項裝飾品,沒有家人朋友的照片。事實上,沒有人知道她是否有親人,她私人的生活是一道沒有解答的謎題。

        還弄不清楚為何同事不斷問候關心她,彩琪看到桌子左上角擺著的電話留言機上面圓圓的紅光不停地閃著,彷彿警報系統的警訊。一拿起聽筒,就聽到陌生的聲音,說出一連串急切的話,她只清楚地聽到一句:「姊姊,媽媽走了。」這時,她才認出那是她最疼愛卻已五年未見的弟弟的聲音。

        彩琪自言自語地說:「原來大家臉上的悲傷是為了這件事,他們怎麼會知道呢?奇怪!」

        她很隨意地把聽筒一放,也隨手將家事像一通不重要的電話掛斷,心想,「家事是家裡的事。」聽筒一掛,她順手將抽屜打開,連瞄一眼都沒有,就準確地在她用顏色分類的檔案系統裡找到她要的謀殺案件檔案。平常她閉著眼睛都能想像每一個小細節,不過,今天照片中屍體的臉,開始轉換成媽媽乾枯的最後容貌。該名無名屍體所留下的三歲女兒可愛臉蛋,忽然出現在她的腦海中。這個孩子為什麼跟她小時候長得如此相像呢?

        「不!不!不可能!家事是家裡的事!跟工作無關!」

        平常,每週二中午可以在停屍間裡一邊吃飯一邊跟同事談公事的彩琪,竟然驚嚇地毛骨悚然,她慌亂地把文件檔案塞到抽屜裡。平時眾人稱羨的寬廣辦公室空間,現在越縮越小,把她壓得透不過氣來。她一句話也沒說,就直接從二十二樓的辦公室衝出聯邦調查局的玻璃旋轉門。

        彩琪開車開了一陣子,不知不覺地抵達媽媽以往常帶她來看夕陽落日的海邊。她穿著正式的套裝,搭配著一雙高四寸、跟極細的黑色高跟鞋,在這個木板建蓋的堤岸踽踽獨行,彷彿一隻剛出生、迷失的小老虎,在羊群中流浪。彩琪想起小時候媽媽常叫她「小老虎」,因為她皺起鼻子來,活像一隻老虎,但媽媽卻是天天疼愛照顧她的「羊」媽媽。鞋跟卡答卡答地敲打著木板的節奏,似乎在宣布這雙鞋子的主人對生命有明確的目的感,但出乎眾人所意料的,彩琪的內心是混亂的,她早已在生命狹窄的隧道上迷失了。

        忽然,堤岸上的木板無法忍受跟鞋像刀般在它身上如同節拍器般準確的刺傷及侮辱,於是反射似的嚴重抗議,木板浮了起來,似乎想將這雙高跟鞋吞噬。木板呼喊救命的掙扎,將高傲的彩琪絆倒了。

        時間突然暫停,二十年前,她也在同一個木板前摔了一跤,在她印象中中,木板上還殘留著她那一天留下的淚痕,那也是記憶中最後一次掉淚的日子。那天,媽媽把她從地上抱起來,細心地幫她包紮傷口。今天,媽媽已經走了。她恍然大悟:「媽媽走了!沒有了媽媽。媽媽,不見了。」

        「這世界上只剩下我自己一個人……,沒有媽媽了。」

        在她印象中的媽媽,就只是那個教她穿高跟鞋走路的媽媽。穿上第一雙高跟鞋,彩琪就愛上了它給她的感覺。有些女人日日依賴的面具,是一層又一層厚厚濃濃的化妝品,而她自選的「面具」,則是一雙四寸高的高跟鞋。天生,她長得五尺三又四分之三吋,簡言之,就說五尺四吋吧!一旦「戴」上這付「面具」,五尺八的彩琪,就能將那些以往對她投以異樣眼光的巨人一覽無遺,此時,彩琪跟他們站在同一座高峯上。

        高跟鞋雖是一種「面具」,但它更是分散注意力的精神鴉片,使彩琪對真實的悲哀置若罔聞。自己製造出的傷痛,就像高跟鞋所造成的水泡,痛是理所當然的,但這小小的疼痛,正如鴉片,可以使人暫時繁忙、麻痺。將焦點放在這些無意義的問題上,就忽略了生命現實的悲傷哀苦,以及從內心深處滲出的痛。被高跟鞋裹住的,不只是腳,也是彩琪的痛苦,把那理當震撼全身的悲哀,侷限在身體的一部分— 彩琪那一雙腳。

        五年前,彩琪失去她所認識的媽媽,因車禍重傷成為植物人。為了掌控那滲入身體每個毛孔的痛苦,彩琪只允許疼痛在她用高跟鞋裹住的腳上環繞,這樣才能繼續以什麼也沒發生過的態度活下去。她繼續以節拍器般準確的卡答節奏,在成功的道路上敲打,用卡答卡答的腳步聲向世界宣告著:「我來了!」

        凍僵在堤岸上的彩琪,緊抓著她對媽媽唯一的印象和記憶,心靈上的悲傷終於找到了出口:「我不要這雙高跟鞋,我不要向世界宣告我的到來,我不要跟任何人說明我的來臨。我要當這世上的隱形人,只有媽媽看得見我。我要當無聲的腳步,可以跟隨、並肩走在別人的身旁,聆聽他人的心跳,心跳聲不會被高跟鞋吵鬧的卡答聲淹沒。我要感受到真實的悲哀,不是局部的疼痛,而是全身,從額頭到腳指頭的痛。這樣我才能真正體會到愛與被愛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