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說到明代，一下子就想起思想發達的時代的人並不少。眾所週知，由於王陽明等學派所發揮的理學理念，明代的哲學文壇進入了復興的時刻。與此同時，明代，尤其是晚明，是戲曲藝術的鼎盛時期之一。由於當時的經濟突飛猛進，暫時的天下太平情形，文人的創新精神相當旺盛，加之以出版行業也蓬勃興盛等因素，戲曲著作與表演生產也隨著晚明的不可遏止的創新洪流而發展。換句話說，明代是文化極其發達的時代，也是戲曲極其發達的時代。更進一步而言，以上述的社會因素為基礎，當時的文化輿戲曲想必擁有某種密切的關係。然而，更複雜的是，戲曲輿文化之間究竟有何關係呢？
談到明代戲曲與文化的關係時，首先要清楚地解釋：何謂戲曲？何謂文化？戲曲出於文化，還是文化出於戲曲？誠然，作為研究者要回答並不容易。自古以來，所謂「戲曲」的藝術作品有好幾個種類、寫作風格、表演模式與歌舞方式、歷史背景等，因此不應將它們都看成同一件事。並且，所謂的「中國文化」也並不來自一定的根源。是故，如何給「文化」或「戲曲」創造一個好的定義比登天還難，一篇文章絕對說不清楚。不過，與其被無法解決的問題持續不斷地壓迫，發瘋而陷入「過度精細」情結的困境，不如採用幾個具體的例子來簡單地說明文化輿戲曲之間的相輔相成並互補的關係。
就此而言，我想要從高明（明代的戲曲寫作高手之一）的早明戲曲作品《琵琶記》說起。《琵琶記》是中國戲曲史中最令人感慨而具有內涵的作品之一。它大概的情節如下：出身貧窮的學生，蔡伯喈，決定到京都去考科舉。他的妻子，趙五娘，留在鄉下的家裡，照顧蔡伯喈的父母親。蔡伯喈恰好就考上了狀元，然而，他在京都發跡了之後，不幸地全盤忘了在鄉下等待著他回來的妻子。甚至於，他興高采烈地跟另外一個來自榮華富貴之家的閨秀結婚。長話短說，趙五娘透過十二年的尋覓之後，終於找到了負心的丈夫。最後，兩個人和解而破鏡重圓。
在我看來，我們能夠以《琵琶記》為例來指出當時的十分嚴重的社會問題，又能使用這齣戲的故事情節來反映戲曲如何當作文化思想的途徑。就無數學者的觀點而言，《琵琶記》顯示正統的儒家倫理，禮義仁智的道德概念，並且頌揚趙五娘的純潔輿忠誠，都頗為明顯。以聚焦於科舉制度的問題輿城市文化和農村文化截然不同問題為戲曲的深層思想，這齣戲能夠將趙五娘的良善行為輿蔡伯喈的惡毒行為來進行對照，進一步點題儒家思想的人際關係，還有其為人的概念。由此可見，《琵琶記》不僅傳播儒家思想的意識形態輿道德文化，它還呈現道德行為的樣板，又替觀眾和讀者作出賢良的人的倫理指導。總而言之，我們能從《琵琶記》的例子來探察戲曲如何傳播文化所擁有的概念。
然而，話說回來，戲曲也不限於當作文化概念的傳播者而已。反而，它還能得力於故事情節的感染力或活生生的人物的感動力來創造新的文化現象。以湯顯祖所寫的特別著名的戲曲作品《牡丹亭》為例來說明。《牡丹亭》是中國戲曲史中影響龐大、十分普及，而且意象極其豐富的藝術作品之一。然而，在我看來，《牡丹亭》之所以那麼普及，又能夠在文學史中佔數一數二的地位，就是因為這齣戲並不將根深蒂固的文學陳腔濫調流傳下來。反其道而行之，由於湯顯祖極盡獨創新意的能事，《牡丹亭》其實超越當時的文化主流而創造一種嶄新的文化形態。其緣故不勝枚舉，不過，我只會提出三個來解釋。
一則，《牡丹亭》充滿了後代讀者輿文人被看成名符其實的典型人物輿文學意象。它所流傳下來的文化意象，如女主人公杜麗娘輿男主人公柳夢梅自畫像的情節，強烈的以「情」的意識形態為主的理念等，後來誕育了不少相關藝術品、文學作品、改寫的電影劇本等。況且，這些出於湯顯祖的創新力的戲曲成分汲取於悠久的文學概念的同時，更進一步地發展輿改寫以往的文學現象。因生動至極之故，上述的人物輿意象早已成了讀者容易發生共鳴的戲曲聚光點。二則，《牡丹亭》也充滿了特殊的思維方式。他的寫作方法不限於現實世界的環境，輿此相反，它展示現實輿虛擬難以區別，一線之隔的關係。由於觀眾與讀者經常無法確定虛實之別在何處，《牡丹亭》的傳達過程也包括互相對應的多元改寫輿詮釋文化。三則，現實輿虛擬不明的潮流不僅限於戲曲的文本或表演，而它還明明地出現於戲曲的接受歷史之中。根據明代文學學者的記載，《牡丹亭》被傳播出來之後，尤其是女性讀者對本戲的反應十分激情。當時，由於跟女主人公杜麗娘發生了特強的共鳴，甚至學者能夠對以杜麗娘自居的姑娘進行探討。可見《牡丹亭》並不是因為它傳播早已存在的文化思想而普及，反而，本戲實際上創造了跟情節與人物有關的新文學性的生活形態。
總而言之， 明代戲曲與當時文化的關係極其複雜，又是談不到結論的研究主題。然而，從上述所提出的例子來著眼，我們至少能承認，戲曲對文化的影響，或文化對戲曲的影響，絕對不是單行道。與此相反，戲曲與文化具有彰明明的共生關係。戲曲不只是文化的傳播者，它也是文化的創造者。宣傳典籍所建立的早已內化的文化與儒家思想的同時，戲曲著作與表演藝術仍然產生嶄新的文化系統與思維模式。況且，戲曲與文化的互補關係又能說明文化與藝術如何互相創造思維循環，而進一步為社會提供思想發展的機會。在我看來，戲曲那麼普及的緣故之一，就來自這個跟文化思想進行溝通的潛力。由此可見，由於戲曲與文化永恆互相聯繫的關係，兩者永遠也分不開。